辍学的杨超越们与失落的农村教育

　　13年前，《超级女声》改变了中国人的审美——女性也可以像李宇春那样中性帅气。

　　13年后，《创造101》刷新了中国人的三观——唱歌走音，跳舞没劲的杨超越也能以唱跳歌手身份出道。

　　6月23日晚，大型女团选秀节目《创造101》落幕，当晚决赛直播观看人次超过6000万。11位女孩正式成团出道，拿到网友点赞数第三名的19岁女孩杨超越，几乎集中了所有炮火——唱歌跑调，不会跳舞，老是哭得山崩地裂，却夺得众多网友的喜爱。

　　这个家在苏北农村、初中辍学后独自闯荡上海的姑娘，成为不少人的自我投射——处在社会底层，也有机会向上流动，实现世俗成功。有数据显示，喜欢杨超越的粉丝，大多是二三线城市的同龄人，“她们或许和杨超越分享了同样的社会经济结构，帮助她出道，其实也在实现一次虚拟的向上流动。”

　　在一片骂声中，有人赞赏杨超越的“见识高远”——初三时离开号称是“痞子集中”的中学，在无用的教育中及时止损，奔向满街都是机会的上海，才获得万众瞩目的机会。杨超越无疑是幸运的，没有任何技能，却误打误撞获得万众瞩目；但对于上百万初中辍学生而言，杨超越只是众多不幸中的特例。

　　“问题中学”

　　去年9月，美国经济学者罗斯高在中国发表演讲，称“中国有63%的农村孩子没上过高中，初中阶段辍学率在17.6%~31%之间”。数据一出，哗然一片，中国九年义务教育普及12年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农村孩子辍学？

　　罗斯高团队所得出的数据并非高的离谱。在农业部2003年的调查中，农民子女义务教育阶段的辍学率平均为10.7%。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08年，初中辍学人数达140万。2013年，农村初中生的毛辍学率达到15.5%。这意味着6个农村初中生中，就有一个选择辍学，而且辍学率还呈上升趋势。

　　201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蔡昉在一次报告中披露，2011年与2006年相比，农村初中辍学率提高1.6倍。

　　而在部分地区，初中辍学率更是高的可怕。2016年，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扶贫小组在广东省的粤北、粤西南、粤中以及广州近郊的农村进行的系列调研中发现，部分村落的初中辍学率高达60%以上。在广西凤山县，一中学初一时招收240多个学生，到中考时只剩100人。

　　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系副教刘成斌按照科学方法统计出，中国14～ 35岁的青年人口中，辍学总人数大致在2000万～3000万之间。杨超越就是辍学大军中的一员。

　　2007年开始，全国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免交学杂费、书本费，2008年，这项政策向城市推广，实现全国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学杂费、书本费全免。在此之后，义务教育阶段“家贫无以致学”的情况越发罕见，贫困不再是辍学的首要因素，杨超越的初中老师也表示：“说她因为没钱上不起学，我们这边的人都会笑。哈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呢。””

　　而真正“逼”走杨超越们的，还是失落的农村教育所引发的厌学情绪，以及“读书无用论”的抬头。

　　2001年，为了优化教育资源分配，我国正式开始撤并部分农村中小学，大量的农村儿童进入城镇中小学就读。一方面，生源少、质量差的“麻雀”学校的确有所减少，城镇学校在软硬件上得以发展，成为“超级中学”；另一方面，随着改革的进行，一些暂时被保留的教学点状况堪忧：资源大量集中在城镇学校，村庄学校无教师问津，无设施更新，生源越来越差。另一些家住偏远村庄的青少年需要远离家庭，花钱坐校车上下学，花钱住宿，或是家长额外花钱陪读。这些花销，也成了杨超越的负担，当时她的父亲月收入平均1000元左右。

　　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扶贫小组在调研时发现，虽然校舍等硬件设施有所完善，但农村中小学的教学教具及教师资源、理念，远比不上城市、城镇学校。有些教学设备还停留在粉笔、黑板、老式录音机和录音带的阶段，明显与时代脱节。另外，“人往高处走”，一些优秀教师也纷纷离开农村学校，向资源更丰富的乡镇、城区走，农村学校的教学质量退步，课程单一，对学生的吸引力也下降。

　　此外，应试教育的影响在农村学校也更为明显。在2004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项目“农村初中学生辍学问题研究”的调查中，73%的教师认为农村学校仍以升学为主，一切活动都为升学率服务。升学率也成为学校自我评价和社会评价的惟一指标。“唯升学率”的后果之一，就是学校、教师关注成绩更好的学生，忽视甚至嫌恶成绩不佳的“差生”，学困生的学习热情与信心大大减弱，厌学情绪高涨。在上述调查中，89%以上的辍学生是由于考试压力辍学。杨超越也在采访时称，自己初中时成绩下降，和老师的关系也一般，常常被忽略。

　　“上海，满地黄金的感觉”

　　““大学毕业也未必有‘铁饭碗’，倒不如早点打工赚钱”“，这样的想法不但萌生在农村辍学生的脑子里，甚至根植于部分家长中。在过去，读书几乎成为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但随着大学扩招、就业压力的增大、高中教育质量的层次不齐以及城市生活成本的提高，一些农村孩子和家长认为，勒紧裤腰带上高中的机会成本太高，不如直接打工，干完三五年就能在村里盖房子。

　　城市学校的门槛高，部分留守的农村青少年无法同父母一起到城市学习生活，而打工却给这些对学习无望的孩子们在物质上的希望。有研究显示，农村青少年初中辍学打工的第一大影响因素，就是城乡差距。

　　在“农村初中学生辍学问题研究”调查中，有75%的在校生赞同“读书无用论”，68%的辍学生认为“读书无用”的影响很大和比较大，有62%的教师认为现在“读书无用论”在农村很盛行。“知识不能解决的问题，钱可以”，功利主义观念在农村蔓延，“农村青少年辍学打工及其原因”研究调查结果显示，农村青少年辍学打工人群的“金钱”观念比非辍学人群更强烈。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博士后李涛和中国农村教育发展协同创新中心常务副主任邬志辉所做的田野调查中，四成农户家庭认为读书无用，其中贫困农户对读书无用论的认同度最高。

　　从短期收益上看，辍学打工的确更具经济理性，但从长期发展来看，没有经过任何职业培训的辍学生走向社会，注定困难重重，甚至挣扎在贫困线上。在1998年诺贝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看来，辍学打工的谋生行为是靠自我感觉和先前经验做出的“感性选择”，其实是理性化的傻子。

　　杨超越也认为，哪怕自己上了高中，父亲也支撑不了她上大学，初中时相貌平平的她已经想和身边的姑娘比美，想自己打工赚钱买化妆品，减轻父亲的负担，于是揣着在老家打工挣来的一两千块钱奔向“感觉遍地是黄金”的上海。结果钱被骗得精光，只好投奔再婚的妈妈，在服装厂里剪拉链，之后又去上海，端盘子、发传单，打了些零工，杨超越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需要一门手艺作为依靠。

　　没有技能，甚至年龄太小找不到工作，或只能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收入水平在城市的底层……这不只是杨超越的顾虑，也是无数辍学生的烦恼，唯一的区别在于，杨超越有上辈子拯救银河系般的运气。国家统计局统计科学研究所分析结果显示，辍学会使流动人口收入平均减少14.8%。短期的预期教育的确不会带来回报，但从长远来看，教育会给未辍学人群带来更高的收入回报。

　　而义务教育阶段辍学生所带来大量非熟练劳动者的问题，不仅是教育资源的浪费，也将影响国民经济发展，乃至社会稳定。

　　失业、早孕、犯罪

　　有数据显示，2012年，16-40岁之间进城务工者中，70%从没接受过任何职业培训，其中不乏辍学的农村青少年。蔡昉认为，在2004年，中国跨越了刘易斯拐点，劳动力由富余向短缺转变，“民工荒”后出现了大批义务教育阶段辍学的农村青少年涌入城市务工，但“好日子”并不会太久，逃得过“刘易斯拐点”，未必逃得过“中等收入陷阱”。

　　国家发展到中等收入阶段（人均国内生产总值3000美元左右）时，即走到了国运的十字路口，要么是产业升级、转型成功，跻身高收入国家，要么是转型失败，国家陷入贫富悬殊、经济倒退甚至是社会动荡。而在产业结构升级的过程中，熟练劳动者的需求将大大增加，非熟练劳动者的，尤其是缺少职业培训的辍学生们则面临着巨大的冲击，甚至成为社会边缘的脆弱群体。

　　过高的辍学率，也会对产业结构升级、经济发展带来负面影响，影响中国劳动力市场人力资本水平。2010年发布的《中国劳动力变动趋势及判断》指出，中国人力资本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为35%，而发达国家的平均水平为75%。

　　美国一项研究显示，在1998年，辍学生的失业率比高中毕业生的失业率高75%，原先的“厌学——逃学——辍学——打工”路径，很有可能演变为“厌学——逃学——辍学——打工——流浪”，从而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

　　近年来，河南省各级法院在审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发现，辍学未成年人在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占比超过50%。2010年到2015年，浙江近3万名未成年人犯中，有92%左右是无业辍学儿童。一些辍学少年会为了一句恶评而拳脚相向，闹出人命，而失业所带来的饥饿、贫困，也可能导致辍学青少年陷入抢劫、偷窃等犯罪。此外，新疆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古丽阿扎提·吐尔逊的研究发现，南疆地区少数民族入学率和辍学率的区域分布，也与“东突”恐怖犯罪的地理分布基本一致。

　　今年3月，央视曝光短视频平台未成年妈妈晒娃乱象，这些未成年妈妈大多生活在农村或小城镇，早早辍学生子，因生活单调、社交面窄而通过分享“少女妈妈”短视频获得关注。而教育缺失与观念落后所形成的贫困代际传递，很可能让“富者愈富，贫者益贫，制约底层向上的阶层流动。

　　可以说，杨超越的成名充满了偶然，一夜成名不等于一生成功，专业人士认为，要把杨超越培养成入得了观众眼的成熟唱跳艺人，至少需要三年。杨超越曾经的理想职业是模特，但铁打的娱乐工业，流水的“新人笑，旧人哭”，在《创造101》的节目总编剧顾问吴畅畅看来，这些姑娘们“还是要多读点书”。

　　一些辍学者的成功事例也曾被媒体与公众反复咀嚼，辍学似乎不再政治不正确，而是个人自由选择，不读书也能成功，却往往忽视辍学背后的多米诺骨牌效应。而曾经从村里的初中辍学，打工后成为营业额过亿企业董事长的全国人大代表王馨，却不希望农村孩子们走她的老路，她为厂里写不出报告、不会发言的年轻辍学工人担心：“靠打工能成功的人毕竟是少数，教育还是最重要的社会上升通道。”

　　农村辍学率的严峻形势已经不再是农村孩子的个人选择问题，而是关乎更长远的个体生活质量与国家未来。1986年，美国成立国家辍学防治中心，对有辍学倾向的青少年进行早期干预和后期帮助，该组织已发展成全国性协助学生成功完成学业的资源分享中心。在日本、比利时也有类似的服务机构。德国、香港、台湾、美国等地还设有针对“学困生”的学校、辅导班等，帮助青少年走出困境，或因材施教，进行特长、技能的挖掘与前期培养。

　　未来，政策引导、健全人口流动机制、建立控辍保学专门机构及辍学青少年干预中心，或许都需要尽快提上日程。因种种原因辍学的杨超越们，还是越少越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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